后来呢车里传来青年的声音,语气中带着一丝期望。鲁卫城里,马车缓缓而行。驾车的是个近六十岁的老人,脸庞上瘦可见骨,一身粗布衣服,瞧着模样似个庄稼汉,与这金装银饰的马车格格不入。后来后来啊,铁骑过处,唯有尸骨。哦……听到没有神迹发生,青年有些失落,北边,总是这般惨烈吗总是的。已是满头白发的车夫叹了口气,似是在回忆那戎马岁月,可还没等他从回忆里出来,明晃晃的一块匾已经出现在视线中。匾额底色墨黑,以鎏金与宝石作边;其上勾龙画凤,栩栩如生。匾中三个飘逸的金色大字:城主府。这小怀兴,还是这么好面子。已经是一城之主了,这匾额怎么能这般浮夸。说罢,车夫视线从匾额上移开,转身掀开了帘子,三公子,到了。青年整了整衣冠,随后下了车。风也好,云也好,只映衬一片倜傥。美中不足,只有那略带心事而未展的眉。三公子。早早等在城主府门口的马怀兴夫妇连忙上前,就要弯腰行礼。梅骅眉头皱得更紧,可还是快走两步扶起马怀兴夫妇二人:马叔,使不得。马怀兴如今是鲁卫一城之主,鲁卫行省都在他管辖之下,说是封疆大吏也不过。许久不见,三公子是越发俊俏了。我半个时辰前才知道三公子北上,没来得及出城迎接。路途遥远,三公子一路颠簸,先进府歇息吧。我让下人做了几样小菜,权且垫垫肚子。马怀兴笑道。好,谢过马叔,正好空着肚子呢。两人说话间便进了城主府。说是几样小菜,可哪能真是几样小菜。哪怕梅骅从小在梅家养尊处优惯了,也很少在一大早吃得这么丰盛。不过这次北行可不是来蹭饭的。梅骅用眼睛扫了一圈,动作幅度并不大,可一直用余光注意着梅骅的马怀兴立刻领会到他的意思,转头看向自己妻子:夫人,下人们做事不用心,你去看看房间备好了没。门口的老车夫伸了个懒腰:那我也去歇息了。待到城主夫人带着侍女们都离开了宴席,屋子里只剩下马怀兴和梅骅两个人,略显空荡。马叔,这两年你本家好像没少折腾啊。梅骅面带笑意,可眉头还是紧的。马怀兴心中暗叫不好。自己当初在教廷为官,靠着梅骅的父亲,也就是梅家的家主,才一步步爬到今日的位子。虽说如今是一方大员,可实际上才赴任不足半年,更没什么自己的势力,全仗梅家帮衬才坐牢了这城主的位子。这三公子将众人支开,第一句话竟然就是问罪,莫非……于是连忙起身,露出了一副家奴的惶恐且忠诚的神情:三少爷……梅骅眉头略微舒展,摇了摇手:一人得道鸡犬升天。敛财,又没犯什么大错。我今日不是来问罪的。马怀兴心中略感宽慰。自己那些叔伯兄弟收了些不该收的钱,他当然是知道的,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。他们确实也没犯什么大错,本也不至于让三少爷千里迢迢跑一趟,想来只是给个下马威,定然还是有别的事。不过此时马怀兴也不敢再坐下:卑职治家不严,多谢三少爷提点。梅骅知道马怀兴还是懂事的,也不再绕圈子:马叔,以前的事,就不要去算了,以后注意。便是敛财,也要名目合理才是,你那些兄弟的手段太难看了。不过眼下倒是有一件事要糊涂些。马怀兴将腰弯得更低:三少爷请讲。城北张家。我父亲说了,不管你使些什么手段,半月之内,要将他父子二人逼得在此地谋不得生计,迫使张渡离开鲁卫。梅骅言语里没有喜悲。马怀兴知道,定然不是梅家的私仇。三少爷是个直性子,藏不住情绪的。若是有仇,想必此时已经是咬牙切齿了。有些事,应该是自己还不够格知道的。卑职明白了。正好有一笔账是算不太明白的,估摸着用不上半月。三少爷若是不急,等我三五日便是。那倒不必了。我和别人约了棋,今日便走了。父亲让我来这一趟,一是怕书信里说不明白,您会错了意;二来也是让马叔重视此事,万不可出差错。梅骅也不啰嗦,起身便要离去,就不必送了,这餐食可惜了,马叔多吃几口。岑叔,我们走。那本该在房间里休息的车夫,不声不响地站在了门口。三少爷一路平安。马怀兴恭恭敬敬行礼,依旧如家仆一般。那腰,弯得不能再弯。直到梅骅走了许久,马怀兴才起身坐回自己的位子,喃喃道:神仙打架,又要把我扯进来。想来自己被任命为鲁卫城主那一天,就已经陷进来了。或者说,正是因为自己听话,才会被选中。马夫人刚好此时走进来,走到马怀兴背后,为他按了按头:你呀,身为一城之主已经是半仙了。神仙打架,你哪躲得开往好了想,这是拉你入伙呢,指不定哪天也是正儿八经的神仙了。马怀兴摇了摇头:他们还是想压我一头,没瞧见我刚开始叫他三公子,他脸色很难看在他们眼里,我还是那个家仆,三少爷才该是我对他的称呼。不过如今官越做越大,也越不想冒险,只想过些安稳日子,不想参与他们的斗争了。可我越不想,偏偏越不能。我哪怕什么都不做,在别人眼里也是梅家那一派的,就算我和梅家闹个死去活来,别人也当我们是苦肉计呢。是啊。你屁股已经坐在梅家这条船上了,身子自然也在这条船上,说的话做的事哪怕是中肯中立的,可别人嗅着,也带着一股梅家味。马怀兴看着满桌的菜肴,虽未吃几口却也没了食欲,此时语气中略带感慨:哪有那么多这个家那个族,不过是吃什么味的菜放什么味的屁。…………梅骅是不愿意待在梅府的,父亲每日忙碌,从不和自己多言语。大哥早死,二哥梅骥是个呆板性子。家里气氛太压抑,所以有什么需要外出办的事,梅骅总是抢着干。能离开那个家就好。小怀兴看着老实,实则城府很深。我和你爹提过,放他到地方做官,不见得是好事。等他翅膀硬了,怕是会控制不住。车夫名叫岑慎,已经在梅家三十多年了,是看着梅骅长大的。无所谓,只要他这两年飞不起来就行。这次父亲让我来跑一趟,也是警告他,如今他还没有离开梅家的手掌心。至于以后,他能念梅家个好就够了。岑慎明白梅骅心中有数,便也不再多言:三公子,往南走去寻汪大师吗不着急,我和汪广祁约的是一个月后,咱们先在北边看看风景。今天就在鲁卫城里转转吧,我还是第一次来鲁卫城。车里梅骅开口答道,要不岑叔咱们去看看那张氏父子这……不好吧。岑慎犹豫了一下,还是开了口。梅骅知道,家中有些事岑慎知道的比自己还多,岑慎说不好,定然是有不好的道理,不过此时着实有些好奇:我若是不小心要做出什么出格的事,您就说有急事把我拉走。可以吗许久,岑慎依旧没有出声。梅骅嘿嘿一笑,谢谢叔。车外驾车的岑慎并不领情,只是小声嘀咕:老惹祸精生了个小惹祸精。作为中部几个行省中最靠北的一个,鲁卫行省气候还算可以。夏天不算太热,冬天也会降雪,称得上四季分明。若是让靖安的子民说一个靖安最特别的行省,那一定轮不到鲁卫:南不南,北不北,富也排不上名,穷也排不上名,整个行省有点意思的或许只有那青海了。张家主你看,再把去年年末这账算完,确实是欠下我东家马氏这么多了,若是将田地房产和家中些许值钱物件变卖了,大概是刚刚抵账,之前吴先生确实没有算错。大堂内,噼里啪啦的算盘声终于停了下来,账房先生得出了结论。一直站在一旁的男人挠了挠头,总觉得哪里不合理,可自己这笨脑袋,又怎么都转不过弯来。之前自家账房吴先生也是这么算的,自己觉着不太对劲,又请了马家的账房邹先生,算来算去,还是一屁股债。张家几辈人殷实的家底,怎么真就全亏在自己手上了作为鲁卫城里最不会算账的男人,张渡此时束手无策。看着窗外还在下棋的儿子,他心中愈发苦涩,好,那我去找马叔说说。邹先生点了点头,收拾算盘离去。庭院中,男孩盯着棋盘,像是丝毫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。小小年纪,棋力算是不错了。学棋多久了棋盘那头正是梅骅,不过此时自称华先生。刚到张府门前时,梅骅恰好瞧见男孩在下棋。本着俗手妙手不如露上一手的原则,这相差十岁的二人对坐攻杀起来。二人所下是靖安最流行的棋种,名为合棋。合棋修身养性,大多时候不会厮杀到底:赢的那一方也被称之为取得了和棋的权利。这一种棋大约是六七百年前出现的,至于是谁发明的,早就不得而知了。小男孩眉眼清澈,年纪不大,可下起棋来却是十足沉稳。此时抬起头,模样中便能看出是张渡的儿子。棋至中盘,虽有些不甘心,可小男孩也明白胜负已定:两年了吧。先生让了我四步了,可我还是要输了。和棋。我在这棋盘里中走了十余年了,自然比你多些门道。梅骅微笑着。少年回头看了看张渡。张渡此时已经走到了院子里,背着身,对着这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宅子默不作声。哎,我这个不省心的爹。张书举小声嘟囔着。声音虽不大,可坐在对面的梅骅还是听得清的,苦笑一声后也跟着自言自语起来:都有个不省心的爹啊……随后梅骅的笑容略显玩味:不过,你又何出此言我爹虽说不善经营,却也不曾犯过什么大错,更是一不赌钱二不喝花酒,无非是些本钱和开给长工短工的工钱。想来家中就是欠得再多,也不至于把几十亩地和这偌大的宅子抵了。两个账房先生,没一个是好人。不过我爹也不是做生意的料,就是今日不把宅子抵了了事,以后也必有一天被马家绕进去。听邻里的叔叔婶婶们说,新来的城主也姓马,官司自然是打不赢的,所以还不如今日还债落个轻巧。梅骅听着这孩童嘴里逻辑清晰的话,啧啧称奇:好个轻巧!你小子还挺有意思的。叫张书举是吧若是有一日来和封城了,记得……话刚说一半,一旁的车夫突然狠狠地清了清嗓子。记得……多转转,那边下棋的高手也多。梅骅硬生生将那句记得来梅家找我憋了回去。此时梅骅已经起身准备离去,小书举便行礼道别:华先生再见。夏日时,鲁卫的夜总是来得迟,夕阳仍旧贪恋着人间烟火,迟迟不肯落下。也许是余温太暖,稀松平常的云此时化作了霞,远比昙花一现的虹还惹人喜爱。下午的时候有场小雨,此时张家院子里有一汪水,和晚霞呼应着,映得小院满满红意。屋内,张渡看着小书举费力用着大筷子,心中一阵好笑。原本书举的娘是给小书举买了副小筷子的,只是张渡找不到了,便只好让小书举也用大人用的大筷子。书举,你懂事早,爹不想瞒你。你娘去世后,咱家的生意做得更不好了,欠了好些钱,现在,可能要把宅子都抵了。张渡犹豫了很久,终究还是如实开了口。张书举点了点头:我知道,爹。后面你怎么想张渡看张书举那副懂事模样,心中却更不是滋味:马家倒是帮忙指了条路。如今北边还常打仗,爹虽然做生意不行,但是身手还是可以的。天地之大,凭你爹的本事怎么都能谋条生路。爹是想去兵廷吗张书举放下了筷子,那我也和爹去漠口吧。漠口水深火热的,我要是敢把你带去漠口,你娘非要爬出来把我带去下边。你去阳雨主城。阳雨书院是靖安最好的书院,爹想办法送你进去读书。阳雨和漠口也不是很远,年节时咱爷俩也能见个面。说罢,张渡从怀里摸出把散碎银子,马家把房契地契收去了,不过说咱们可以在这住个三五日,可我着实是不想硬耗着,早走晚走都是走。今日和马家算完账,还剩些银子够咱们路上用,咱爷俩明天就出发!小书举点了点头:好。都听爹的。那我明早和小连子道个别。爹就不去看小连子了。等爹在漠口拼出来一番功名来,咱爷俩再把宅子买回来!张渡信心十足,也不管小书举吃不吃得消,倒了两大碗酒,推给小书举一碗,来,陪爹干了这碗酒!小书举盯着那和自己脸差不多大小的碗,脑子里想着,要是娘还在,爹今天肯定是要挨骂的,可鬼使神差的,手还是接过那一大碗酒,咬牙切齿道:干了!死就死了!张渡看着小书举那副视死如归的模样,眼泪都快笑出来了:哈哈哈哈哈哈!是我儿子!……翌日清晨,离张府不远的另一个大院里,七八岁的男孩子正在练拳,虽说拳路简单,可小男孩的模样却十分认真。墙头突然探出个脑袋来。小连子!打拳少年闻声抬头,见是张书举,脸上顿时浮现出笑容:书举哥!快进来坐。张书举双手用力一撑,翻身上墙,倒也不客气,就这样坐在墙头上。不进去坐了,我是来和你道别的。张书举语气略带悲伤。道别你要去哪玩我和我爹今天要去阳雨和漠口了,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回来。啊,师父也去啊。你们两个怎么要走这么远呀。小连子脸上写满了难过。爹要去从军了,而我去阳雨读书。我爹泪窝子浅,估计是怕见了你掉眼泪,现在没敢过来和你道别。小连子这套拳法正是张渡教的。张渡一直觉得张书举细皮嫩肉的,不是习武的材料,而小连子是个不怕疼不怕吃苦的,就教了小连子一套简单的拳法,时常打打拳,也能强身健骨。小连子失落的哦了一声,可下一瞬间,目光坚定:我和师父说过,我是要当大将军的!等我!等我成年我也要去漠口从军!我要和师父并肩杀敌!小书举点了点头:好,咱们三个一起!